1、莫高窟对面，是三危山。《山海经》记，“舜逐三苗于三危”。可见它是华夏文明的前期屏障，早得与神话分不清界限。那场战役怎样个打法，现在已很难想像，但声势赫赫的华夏大军总该是来过的。其时整个地球还人迹稀疏，哒哒的马蹄声显得空廓而嘹亮。让这么一座三危山来做莫高窟的映壁，气魄之大，人力莫及，只能是造化的组织。

　　2、公元三六六年，一个和尚来到这儿。他叫乐樽，戒行清虚，执心安静，手持一枝锡杖，云游四野。到此已是黄昏时分，他想找个当地栖宿。正在峰头四顾，忽然看到奇景：三危山金光绚烂，烈烈扬扬，像有千佛在跃动。是晚霞吗?不对，晚霞就在西边，与三危山的金光遥遥相对应。

　　3、三危金光之迹，后人解说颇多，在此我不想谈论。横竖其时的乐樽和尚，刹那时激动万分。他怔怔地站着，眼前是腾燃的金光，背面是彩色的晚霞，他浑身被照得通红，手上的锡杖也变得水晶般通明。他怔怔地站着，六合间没有一点声气，只要光的流溢，色的笼罩。他有所憬悟，把锡杖插在地上，庄重地跪下身来，朗声发愿，从今要广为化缘，在这儿筑窟造像，使它真实成为圣地。和尚发愿结束，两方光焰俱黯，苍然幕色压着苍茫沙原。

　　4、不久，乐樽和尚的第一个石窟就开工了。他在化缘之时广为播扬自己的奇遇，远近信士也就纷繁来朝拜胜景。年长日久，新的洞窟也逐个挖出来了，上自王公，下至布衣，或许独筑，或许合资，把自己的崇奉和祝祈，全向这座陡坡凿进。从此，这个山峦的前史，就离不开工匠斧凿的叮当声。

　　5、工匠中隐潜着许多真实的艺术家。前代艺术家的留传，又给子孙艺术家以静静的滋补。所以，这个沙漠深处的陡坡，浓浓地吸纳了无测量的才思，空灵灵又胀鼓鼓地站着，变得奥秘而又慈祥。

　　6、从哪一个人口密布的城市到这儿，都十分悠远。在可以想像的将来，还只能是这样。它因华美而拘束，它因赋有而远藏。它固执要让每一个朝圣者，用远程的艰苦来交换补偿。

　　7、我来这儿时刚过中秋，但朔风已是漫山遍野。一路上都见鼻子冻得通红的外国人在问路，他们不明白中文，仅仅一叠连声地喊着：“莫高!莫高!”腔调圆润，如呼亲人。国内游客更是拥堵，黄昏闭馆时分，还有一批刚刚赶到的游客，在苦苦央求门卫，开方便之门。

　　8、我在莫高窟一连呆了好几天。第一天入暮，游客都已走完了，我沿着莫高窟的山脚来回徜徉。试着想把白日观看的感触在心头收拾一下，很难;只得一次次对着这堵山坡傻想，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?

　　9、比之于埃及的金字塔，印度的山奇大塔，古罗马的斗兽场遗址，我国的许多文明遗址常常带有前史的层累性。别国的遗址一般建筑于一时，昌盛于一时，今后就以朴实遗址的方法保存着，让人仰视。我国的长城就不是如此，总是代代建筑、代代拓抻。长城，作为一种空间弯曲，竟与时间的弯曲紧紧对应。我国前史太长、战乱太多、磨难太深，没有哪一种朴实的遗址可以持久保存，除非躲在地下，躲在坟里，躲在不为常人留意的秘处。阿房宫烧了，滕王阁坍了，黄鹤楼则是新近重修。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持久保存，是因为它一直发挥着水利功用。因而，大凡至今轰转的前史胜迹，总有生生不息、吐纳百代的共同秉赋。

　　10、莫高窟可以傲世番邦奇迹的当地，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层层累聚。看莫高窟，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，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。一千年而一直活着，血脉疏通、呼吸匀停，这是一种多么雄壮的生命!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呼后拥向咱们走来，每个艺术家又牵连着喧哗的布景，在这儿举办着横跨千年的。纷杂的衣饰使咱们眼花撩乱，呼呼的旗帜使咱们满耳轰鸣。在其他当地，你可以蹲下身来细细玩索一块碎石、一条土埂，在这儿彻底不可，你也被裹卷着，身不由主，踉踉跄跄，直到被前史的激流融化。在这儿，一个人的感官很不够用，那爽性就丢掉自己，让很多双艺术巨手把你碎成轻尘。

　　11、因而，我不能不在这暮色压顶的时间，在山脚前来回徜徉，一点点地找回自己，定必定被震慑了的惊魂。晚风起了，夹着细沙，吹得脸颊发疼。沙漠的月亮，也特别清凉。山脚前有一泓泉水，汩汩有声。昂首看看，侧耳听听，总算，我的`思路稍见条理。

　　12、白日看了些什么，仍是记不大清。只记住最初看到的是青褐淳厚的色流，那应该是北魏的遗存。色泽浓冷静得如同立体，笔触豪放豪放得如同剑戟。那个时代战事频频，奔驰疆场的又多北方骠壮之士，强悍与磨难集合，流泻到了石窟的洞壁。当工匠们正在这洞窟描绘的时分，南边的陶渊明，在破残的家园里喝着闷酒。陶渊明喝的不知是什么酒，这儿流荡着的无疑是烈酒，没什么芳香的香味，仅仅一派力、一股劲，能让人疯了一般，拔剑而起。这儿有点冷、有点野，乃至有点残暴;色流开端痛快柔美了，那必定是到了隋文帝一致我国之后。衣服和图画都变得富丽，有了香气，有了暖意，有了笑声。

　　13、这是天然的，隋炀帝正乐滋滋地坐在御船中南下，新竣的运河碧波荡漾，通向扬州贵重的奇花。隋炀帝太凶恶，工匠们不会去跟随他的笑声，但他们已变得大气、精密，处处预示着，他们手下将会奔泻出一些更惊人的东西;色流猛地一下涡漩卷涌，当然是到了唐代。人世间能有的颜色都喷宣布来，但又喷得一点儿也不野，舒舒展展地归入细密流利的线条，幻化为绚丽无比的交响乐章。这儿不再仅仅是初春的气温，而已是春风浩荡，万物复苏，人们的每一缕筋肉都想跳腾。

　　14、这儿连禽鸟都在歌舞，连繁花都裹卷成图画，为这个六合喝彩。这儿的雕塑都有脉息和呼吸，挂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娇嗔。这儿的每一个局面，都非双眼可以看尽，而每一个旮旯，都够你留连持久。这儿没有重复，真实的欢喜从不重复。这儿不存在刻板，刻板容不下真实的人道。这儿什么也没有，只要人的生命在蒸发。一到其他洞窟还能思忖顷刻，而这儿，一进入就让你炎热，让你失态，让你只想双足腾空。不管它画的是什么内容，一看就让你在心底惊呼，这才是人，这才是生命。人世间最入神的，莫过于一群活得很安闲的人宣布的生命信号。这种信号是磁，是蜜，是涡卷方圆的魔井。没有一个人可以脱节这种涡卷，没有一个人可以面对着它们而坚持安静。唐代就该这样，这样才算唐代。咱们的民族，总算具有这么个朝代，总算有过这么一个时间，驾御哪些绮丽的色流，而竟能指挥若定;色流更趋精密，这应是五代。

　　15、唐代的雄风余威未息，仅仅由火热走向和煦，由狂放渐趋冷静。头顶的蓝天如同小了一点，户外的清风也不再鼓荡胸襟;总算有点灰黯了，舞蹈者仰首到变化了的天色，舞姿也开端变得拘束。依然不乏雅丽，依然时见妙笔，但愉快的全体气氛，已难于找寻。洞窟外面，辛弃疾、陆游仍在握剑长歌，美好的音色已显得孑立，苏东坡则以绝世天才，与陶渊明照应。大宋的疆土，被下坡的颓势，被理学的层云，被重重的相持，遮得有点阴沉;色流中很难再找到赤色了，那该是到了元代。

　　16、这些模糊的形象，稍一整理，已颇觉劳累，像是赶了一次远程的旅人。听说把莫高窟的岩画连起来，整整长达六十华里。我只不信，六十华里的路程对我垂手可得，哪有这般劳累?

　　17、夜已深了，莫高窟现已彻底熟睡。就像打量一个壮汉的睡姿一般，看它睡着了，也没什么独特，低低的，静静的，荒秃秃的，与别处的小山相同。